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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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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連而來的忙碌中,時間很快過去。

清明一到,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到祖墳清掃、上香,曹家也不例外。大清早天剛亮,廚子已經備好一桌春餅菜,盡是曹震他爹生前最愛吃的醬肘絲、韭黃肉絲。

妥貼地包上幾卷,再添兩束鮮花、四樣鮮果,曹震帶著柯總管跟幾名傭人,浩浩蕩蕩來到城外七裏處的惠山。

曹家一發達,曹震便花了重金,把家墳大肆整修過,還蓋了座涼亭在墳邊。萬一天雨,一夥人還可以暫待在亭裏避避。

今回祭拜的人多了一個夏雲。因為他知道她身子不可能捱得起,所以曹震並沒像先前說的,真讓她從曹家大門一路跪行到惠山,不過也沒厚待她。上山時她跟一般仆傭一樣,混坐在擁擠的馬車裏,下車時也被安派了工作,捧著一簍鮮果,無人攙扶地來到墓地。

雖然曹震每月都會派人過來灑掃,但山中草木本就長得瘋快,沒幾天又是野草叢生。

“快快快——”柯總管隨意指了幾個人。“把手裏東西找個地方擱好,拿鐮刀過來把墳頭整理整理。”

婢女們怕傷手,全站在一旁不動。只有夏雲,聽了柯總管的話,立刻拿了鐮刀,一把草一把草割了起來。

“夏小姐!”柯總管看見,忙過來喚。“您在旁邊休息就可以了——”

“沒關系。”她拿出帕子一抹頭上的汗滴,表情並不勉強。“我都來了,多少該盡點力。”

曹震在亭子裏遠遠看著,雖不曉得她是不是故意做給他看,但見她在大太陽底下忙得一身汗,他多少有些感動。

清理完畢,曹家傭人手拿一炷香,在曹震身後站成了一排。

夏雲因不是曹家人,自然被排除在外。

曹震獻花、獻果,說完了祝禱庇佑等詞句,回頭,竟看見夏雲遠遠跪在眾人身後,雙手貼地,虔誠萬分地拜著。

或許是因為她的表現奏效,曹震好幾天沒再用言語苛責她,夜裏若回府休息,也會上“碧漪堂”睡覺。

而他留在“碧漪堂”的私物,不知不覺,也一天一天變多了。

半個月過去,李家的大買賣總算如期交出,曹震心知計家的事不能再拖,一日,他約好陪客,還有主角計老爺,在自家庭院設宴。

接到曹震送來的短簡,計老爺心想肯定要談婚事,喜不自勝地赴宴。席中有兩名陪客,其一計老爺也認識,是織造大人跟前最紅的沈師爺。另一名後生叫曹新,跟曹震有著親戚關系。為了讓計老爺心甘情願放棄把女兒嫁給他,曹震花了幾天,自宗親裏找了一個樣貌身段皆不輸自己的才俊。

而且,曹新今年剛通過院試,取了生員資格,年紀很輕,方才弱冠,可說是前途無量。

曹新的遠房堂姊,很湊巧,就是沈師爺的妻子。

得喊曹震一聲“小叔”的曹新,對於曹震安排的親事,只有一句“全憑小叔作主”。至於沈師爺,五十兩銀子一收,不管曹震說什麽,他都點頭應許。

眼前一桌菜,全是為投計老爺所好——一盤酸辣鹹香的炒麻豆腐、一尾醋椒鱖魚、一盤醉蟹、一盤片得細薄的雲南宣威腿,最後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紫銅大花鍋。

“來來來,吃菜,喝酒。”曹震身為主人,少不得慇勤相勸。酒酣耳熱,他開始聊起正事。

“不瞞計老,其實我這個侄兒,前陣子我堂嫂一直來問我,認不認識哪戶殷實有為的人家,家裏還有未訂親的閨女——”

“是是是,”計老爺還不知道曹震打什麽主意,不斷附和。“俗話說‘成家立業’,男人娶了親沒了後顧之憂,才能在事業上有所拚搏。這位曹賢侄現已經通過院試,是該早早成親,讓家中兩老安心。”

“晚輩也這麽認為。”曹震又敬了一盅。“可是晚輩左思右想,除了計老這頭,一時竟想不出其它理想對像——”

“哪裏的事。”計老爺?著手。“這事就交給我,待我回去打聽,三天就好,三天就給你一個好消息——”

這時沈師爺開口了。“其實也不必舍近求遠,我記得計老爺不是生了兩子一女,怎麽,貴千金已經有了婚約?”

計老爺笑嘻嘻地答:“是還沒有,不過——”

“既然沒有,”沈師爺插進話。“不正好可以跟我這個堂弟湊成一段佳緣?”

計老爺一呆。怎麽會說到這上頭去?礙於沈師爺身份,計老爺不好當面反駁,只得看向曹震,希望他幫忙搭個話。

沒想到他竟然說:“是啊,我也是這想法。曹新和計老千金年紀相仿,肯定很有話聊。至於計老這邊,人品跟家風又都誠實可靠——”

計老爺霍地起身,一張圓臉怒紅。“你這話,敢情是要我把我家錦兒嫁給你這個侄子?”

曹震微微一笑。“計老剛不也同意,我這侄子年輕有為,應該早早安排親事,安他爹娘的心?”

計老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。他的的確確說了那番話,但他可沒說要把自己女兒嫁給這個叫什麽曹新的!

計老爺早盤算好了,曹震家財萬貫,加上上無兩老,將來兩家結了親,他自然好開口要曹震幫忙幫襯計家的生意。如此一來,別說是女兒,連他計家幾十餘口的後半生,也都有了倚靠!

結果,他竟然帶了個灰不溜丟的生員侄子,說什麽希望他侄子跟自個兒女兒結親,有沒有搞錯!

過了院試,又不是中了進士、拿了官職!計老爺怎麽可能丟著一個鑲金帶銀的金龜婿不要,而要一個不知再幾年才能出頭的呆頭書生?

計老爺還在想該怎麽駁斥曹震的話,沈師爺又說了——

“瞧計老爺反應,該不會是認為我這個堂弟配不上貴府千金?”

沈師爺的話,有那麽一點不高興的意味。

計老爺一張臉忽紅忽白,再一望曹震表情,他忽然明白此宴的用意,難怪人家會說“宴無好宴、會無好會”。

一見計老爺答不上來,曹震連忙緩頰。“計老爺要嫁閨女,心裏肯定會舍不得。計老爺,多讓我跟您說兩句,我侄兒府上,賣米已經賣了三代,雖是市井人家,卻頗有見識。您瞧我堂哥堂嫂把我侄兒養得這麽知書達禮就知道,一屋子都是喜讀書的人。”

喜讀書又怎樣?會讀書,哪比得上會賺錢!計老爺心裏哼著。

說來說去,他還是中意曹震這個金龜婿。

只是沈師爺在場,他說不出“不要曹新”這句話。

“何況——”曹震使個眼色,曹新立刻從懷裏取出葡萄荷包,恭敬地擱在桌上。“上回您拿來的荷包,我堂嫂見了多喜歡,一直問個不停,這麽別出心裁的繡活,到底是出自哪戶千金的手?我不好瞞她,只好把計老您說了出來。”

聽見曹震這麽誇獎自個兒女兒,計老爺實在也生不出氣來。他沈了沈臉色,想了一想,指了指一旁,要曹震借步說話。

兩人一到旁廳,計老爺不啰嗦,開門見山直接問:“聽你這意思,是不打算娶我們家錦兒了?”

“計老爺,”曹震抱拳一躬。“當初您跟晚輩提起婚事,晚輩沒事先說清楚,是我不對。實不相瞞,我對娶妻生子這事,真的不大感興趣。”

計老爺不肯接受。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,談什麽興趣不興趣!難不成你覺得我家錦兒配不上你?”

計老爺把才才沈師爺說的話,依樣丟到曹震身上。

真煩。曹震知道計老爺是不見黃河心不死,沒關系,他還有殺手鐧,包管有用。

只見他露出為難的表情問:“您真的想知道?”

廢話!計老爺虎著眼睛。“要不我站在這兒做什麽?”

好吧。曹震牙一咬,突然握住計老爺的手,還上下輕撫了起來。

“你——這是——”計老爺瞪大眼。

“其實,”他軟著聲音說:“我比較喜歡男人,尤其是上了年紀的男人。”

計老爺嚇得臉色發白,連退了好幾步。

怎怎——怎會這樣?!計老爺瞪著曹震。明明長得眉清目秀、俊逸過人,怎怎怎……怎會有此癖好?

難怪,他會遲至今日還不肯成親……計老爺自以為是地把事情攏在一塊兒,當作是正解。

曹震繼續說:“那時聽您提起,希望我與府上千金成親,我的確相當開心,想說這麽一來,我就能時常以女婿身份,和您多說點話——”

“不不不不——”計老爺慌住了,剛才曹震一摸他,他整個人就呆了,火速切斷了想跟曹震攀親引戚的想望。“老朽不才,雖說年紀是有一點,但我還是比較喜歡軟呼呼、甜蜜蜜的女人……”

中計了。曹震暗笑,臉上卻流露失望的表情。“所以,您府上千金與曹新的婚事——”

“就照你說的辦!”計老爺心想,嫁個米店少東,總比嫁個有龍陽癖的繡坊主人好,至少後半輩子不愁沒米吃!

“那我們——”曹震才剛開口,計老箭便打斷他。

“承蒙厚愛,但老朽真的是辦不到。不是老朽覺得曹爺您有哪裏不對不好,而是癖性不同,真的是癖性不同——”說到這兒,計老爺抱拳一躬,飛也似地搶出門去,好似跑慢一點,他就會被曹震怎麽樣了一般。

事情總算解決了。曹震籲口氣。

想到剛才自己搭著計老爺的胖手猛挲,不禁打了個哆嗦。

他暗笑自己,真虧想得出這主意,還做得出來。

這就證明了,人還是不要怕麻煩得好。像他,當初要是牙一咬拒絕了計老爺的幫忙,也不會弄出這麽多問題,還得賠上清譽。

不過話說回來——他倒也不覺得被人傳說他喜歡男人,有什麽麻煩就是。

他甚至希望計老爺能四處亂講亂傳,好讓外頭那些愛打他主意的老爺夫人們死了心,他也落得耳根清靜!

如願解決一樁心底事,他心滿意足地回到沈師爺跟侄兒等待的花廳。

只是,曹震沒想到,曹計兩家的糾葛,沒這麽快結束。

計家這邊,計錦一聽她爹要她改嫁曹新,哭得是肝腸寸斷,隔天甚至不吃不喝,非要她爹想辦法改回來不可。

自那天在家中偷看過曹震,計錦便芳心暗許,認定此生非曹震不嫁。

知道女兒心意後,計老爺愁死了!又不能跟自個兒女兒挑白了說曹震愛男人不愛女人,只得拿出長輩威嚴,逼女兒非嫁曹新不可。

曹新這邊,也在曹震的促使下,很快派來媒婆下聘。

“我不嫁!”閨閣中,計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喊著。她不懂為什麽爹跟娘不肯成全她,她喜歡的是曹震,不是曹新吶!

“錦兒!”計夫人耐著性子相勸。“你爹說過,跟曹震的事,全是你爹在一頭熱,人家曹震壓根兒沒提過要跟你拜堂的事。”

“可是他明明就到咱們家吃過飯了——”計錦跟她爹一樣,也是那個死脾氣——一認定什麽,就緊咬著不放。“娘,我不管,女兒就是想嫁曹震!”

“你這孩子,娘都勸成這樣了,你怎麽還是說不通?”計夫人頭大。

“要女兒點頭只有一個條件——讓我嫁曹震。”

“不可能!”計夫人斬釕截鐵。“曹新家已經送來聘禮,娘跟爹也都允了人家了。”

“那女兒就去死!”一聲喊後,計錦突然從坐著的床沿,撲撞到墻上。

計夫人跟房裏的丫鬟嚇了一跳,急忙伸手去攔。

就差那麽一點,計錦被丫鬟抱住了。

“放開我——讓我死了算了——”計錦哭號著。

計夫人痛心地喊:“你這傻丫頭,竟然在娘面前尋死覓活?!”

“不是女兒要讓娘難過……”計錦淒然地望著娘親。“而是女兒真的喜歡曹震,娘——我求您,您就成全女兒吧!”

“你要娘說多少次……”計夫人躊躇著,到底該不該把真相托出。不過看女兒執拗的模樣,她牙一咬。“好,既然你好話不聽,那娘就直說了!你心愛的曹震有龍陽癖,他不愛女人!”

計錦的哭聲驀地停住。什麽?“……娘再說一次。”

“曹震他愛男人,尤其是你爹那種老男人!”說完,計夫人洩氣似地往椅子上一坐。“其實娘老早就在懷疑了,曹爺條件這麽好,怎麽都二十有七了,還遲遲不肯娶妻?現在真相大白,你總該明白爹跟娘為何會答應曹新家的求親了。”

“我不相信……”計錦軟軟地跌坐在地,一顆頭猛搖著。她不相信,那個風流倜儻、俊逸過人的美男子,竟然不喜歡女人。

“你不相信也得相信。小蘭,”計夫人喊著女兒的丫鬟。“把小姐攙到床上,再去端碗雞湯過來。”

“是。”小蘭應聲,接著把呆住的小姐送上床,再福身退下。

直到躺在床上,計錦才開始掉著眼淚,心如死灰。

計夫人以為事情說穿之後,女兒該就能夠釋懷。沒想到過了半天,計錦依舊不吃飯。

計夫人再次踏進女兒房間。

“這回又是為什麽?”

躺在床上的計錦不答,一旁的丫鬟等了一會兒,才開口代答——

“小姐說她沒生趣。”

這什麽理由!計夫人氣壞。“你給我起來說清楚,什麽叫沒生趣?”

“當然沒生趣啊。”計錦用著哭啞的聲音回話。“想我一個大姑娘,在曹爺眼裏,竟然還及不上爹,您要我怎麽活啊!”

“胡鬧!”計夫人終於忍不住,隆隆的吼聲,隔三間房還能聽見。“你現在馬上給我下床吃飯,我平常真的太縱容你了——”

屋子另一頭,難得回家一趟的計倫——也就是計錦的二哥,聽見騷動,他忍不住問了一句:“娘怎麽了?”

同樣坐在飯廳的計老爺搖搖手,難堪地說了一句:“別提了。”

“自家人有什麽好瞞的!”計倫長計錦五歲,已成親的他,依舊不務正業,喜歡尋花問柳。“說不準孩兒能幫上點什麽——”

“你真想幫忙,就給我提振起精神,乖乖回家跟你大哥一起接管繡坊的工作。”計老爺沒好氣。“成天在外邊花天酒地,只會給我花錢捅樓子,能幫什麽忙?”

“爹——”計倫嘆氣,他不愛回家就因為這個,一見面就叨念個不停。“您也曉得我脾氣,不是乖乖待著做事的人。何況繡坊還有大哥,您沒聽說過一山不容二虎?”

“你也敢稱自己是虎?”計老爺罵著。“你也曉得你大哥軟弱,管不動那群繡女,你呢,好歹還有一張嘴端得上臺面,也不知道該回家截長補短、兄弟齊心——”

計倫高舉雙手投降,再聽下去他頭就要炸了。“好好好,我不跟您辯,我到妹妹房間看個究竟——”

說完,計倫腳底抹油,趕緊跑了。

快氣壞的計夫人一見二兒子過來,馬上說了:“倫兒你來得正好,來幫我勸勸你妹。”

“娘別氣,您先回飯廳吃飯,這兒有我跟妹妹說。”計倫嘴甜,雖然幹不成大事,但比起木訥的大兒子,計夫人還是多疼他一些。

母子倆又說了幾句,計倫總算把娘送出門去。

“幫我好好勸勸她。”

“會的、會的。”計倫把門關上,接著轉回妹妹床前。“好了,跟二哥說說怎麽一回事?”

計錦“哇”一聲撲在二哥懷裏,抽抽噎噎,總算把來龍去脈細述了一遍。

計倫開頭還津津有味地聽著,可聽到了最後,他眉頭皺了起來。

不對!他搖頭。若說別人有龍陽之好,他可能還會相信,但曹震嘛——他可以斬釕截鐵地說,不可能!

因為他最喜歡的花娘,“桃花扇”的纏娘,已不止一次為了伺候曹震而拋下他。

能夠讓青樓女子如此醉心青睞的男人,怎麽可能有龍陽之好,爹跟娘肯定被騙了!

只是曹震為什麽要說這個謊——計倫望著哭得雙眼紅腫的妹妹,再一想身段妖嬈、風姿綽約的纏娘,七七八八懂了。

平心而論,若叫他選,他也會選纏娘而棄妹妹。

但是,錦兒是他的妹妹!計倫霍地站起。身為哥哥的他,胳臂朝裏彎,總還是覺得自家妹妹漂亮可愛。

“這事就包在哥哥身上,哥哥幫你到外頭打聽,肯定給你個清清楚楚的答案。”計倫將胸口拍得砰砰響。因為纏娘的關系,他也早想一會曹震,只是苦無機會。

他倒要親眼瞧瞧,“那個”曹震,憑哪一點讓纏娘跟妹妹,如此死心塌地?

聽見二哥的保證,計錦總算止住眼淚,露出久違的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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